回北京……
回北京后,我几乎天天出门走亲访友,以填补我在柏林生活了一年多的精神空白。除了雾霾严重的那几天我只好憋家里。回来半个月,就赶上两次霾,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比例已经很高了。有那么多朋友可以见,有那么多事可以聊,还有那么多饭馆可以吃,这些全都是在柏林心心念念但无法满足的。
当我和朋友半夜从另一个朋友家聊完天出来,有点饿了,就信步走到三里屯,打算随便吃点夜宵。我们去的是一家澳门小吃店。这里以牛肉面牛杂面为主打,外加花枝丸鱼丸等零食,还可点隔壁甜食店的甜点,服务员会帮你取。这简直是太方便了。凌晨一点(这家饭馆营业到凌晨二点),我吃着牛杂面,喝着杨枝甘露,有朋友陪伴着,还听着邻桌一男两女正在聊着什么公司发展投资什么的话题,伴着门外的摩托车声、汽车声、手机响起的铃声以及微信语音声,我满足又有点懵,这就是北京,滚滚红尘。这些声音你不想听都不行。也行,回了柏林想听都听不到。
我用二维码付了这顿饭钱,又打了辆Uber回家。之前见朋友,我在花店用二维码付了三十元的花钱。北京这两年发展得太快了,出门完全不需要带钱,只要刷二维码就可以了。这种先进的付款方式与柏林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柏林有许多店只能付现金,根本不能刷卡。而ATM也没有银行联网,如果你不在自己银行的ATM机取款,就要付高昂的手续费。柏林有许多事务依然沿袭着古老的寄信模式,正式通知一定会是纸质书信的形式。有个国内来玩的朋友说,有信可收让他有种郑重感。而我和另外一个生活在柏林的女孩说,屁咧,我们受不了什么事儿都要收信,完全可以当面告诉你的事,不好意思,你回家等信件吧。特别拖沓,浪费时间,也不够环保。我是住在国外才明白什么叫“付帐单”。比如医疗费是不需要当场交的,诊所会给你家寄帐单,还有你每个月的手机费、你的银行帐单……都会被邮递员塞进你的邮箱。那一叠又一叠的单据堆在一起时完全会对人造成强烈的心理冲击。痛感资本主义之压迫人,简直不让人有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啊。
所以你知道我回到北京感觉北京完全就是一个天堂了吗?至于北京哪里自带地狱属性,估计就是交通和空气质量了。
与此同时,北京的物价比一年前高了不少。中南海点八要七块钱了。煎饼也要七块了。有些小饭馆消失了。鼓楼东大街上的摇滚演出场地Mao付不起下一年高昂的房租被迫关门了。
走在午夜的鼓楼东大街,即使我知道一会儿可以滴辆车或者Uber辆车,路过Mao 关着的铁门时还是一阵唏嘘。这里曾是我常来的地儿,我在这里看过许多场演出,还数次上台读过诗。北京发展得太快,不合时宜的摇滚乐以及青年亚文化注定逃无可逃。大家都快租不起房了,二环内好一点的房子月租已经八千以上了。我有些朋友已经移居到了上海。留下来的那些分外坚强,都成为了自己的工作室(其实就是公司,但叫“工作室”听起来比较文艺),都成了老板,都在写剧本,都有了公众号,也同时都在跨界。你不跨个界别人就觉得你落伍了。还有什么比在中国落伍了更可怕的呢。
比起从前,我更喜欢看大街上普通的人。以前我总忽略他们。清洁工阿姨、坐路边休息的老头儿、穿蓝布衫的老奶奶、小孩儿、建筑工人、外地打工青年。我喜欢看他们朴素的样子,胜过看那些面目模糊的潮男潮女。因为他们其实不潮。然而那些普通人让我很感动。中国人真是乐天知命的人,喜欢唠嗑,热情,随便就能聊起来。
又一次酒足饭饱后,坐在回家的车上,收音机里在放许巍的老歌,“天边夕阳再次迎上我的脸庞”。给我放的。收音机知我心。见了再多朋友也要回家,聚会再热闹也要收场,回家依然要读书写字搞创作,在不在北京也不太重要了,就算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这依然是一个人的工作,每个人都要面对一个人的孤独,一个人的创造。
心碎你好,夏夜的微笑
一进X书吧就能感觉到一股萧瑟之意。很奇怪,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这里的气氛变了个彻底。以前这里总是人满为患,尤其是进门的那一间作为餐厅的那间,往往坐满了外国的文字爱好者、出版社的编辑、外国记者和一些你说不清楚是做什么但往往都与文字相关的人,他们绝大部分都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就算交谈声音也很小,不会让周围的人听清,更不会像在中国别的公开场合常见的那样,恨不得周围的人都知道对方谈什么。我以前厌恶这里的压抑和环境带来的装逼感,但是在国外住了一年多刚回到北京,又正好路过,怎么也该上来坐坐。
我选择了里屋的一张桌子,这里没什么顾客,我扫了下酒单,选择了一款不贵也不便宜的红酒(这也意味着其实没什么特色,只是我很想喝一杯红酒),另外一男一女也正走进来,拎着在周围商场买的大包小包,坐在他们左前方书架下面的桌子那儿。他们看起来就更不像这里应该有的客人,似乎是为了歇脚而不是为了进来谈论文学。虽然文学这东西吧,也是得遇到合适的人才能谈,要不然就是对牛谈琴。真正喜欢文学的人并不多,也许不会比这一家书吧的人更多。
不想看到这一对男女,我和朋友换到了大厅,这里零散坐着几个人,没有人发出声音,窗口能看到对面的高楼,闪着灯,如果你凝视这光线,会发现它每几分钟就换一种颜色。三里屯依旧灯红酒绿,但为什么我最爱的书吧变成这样了呢?我觉得有点郁闷。
我曾经在三里屯工体西路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在三里屯,我觉得我就是霓虹灯下的哨兵,心如钢铁,不为所动。那是2008年,很奇怪的一年,汶川地震那年,奥运火炬在国外受阻的那年,奥运会的那一年。那年夏天经常大雨滂沱,我常坐在窗口听雨。2008年对我、对很多人而言应该是转折的一年。我人80后都曾经是少年,面对这个世界单纯得一塌糊涂,直到被现实教训,才明白这个世界的残酷性。
三里屯不是我爱,我更爱鼓楼东大街。
走在北京的夜晚,处处是回忆,处处是过去。人又怎么能活在回忆中?我就像个历尽沧桑的中年人,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内心澎湃而无助。像君儿在诗中写的那样“今生你为人翻山越岭/但最终面对的是/一座座城”。像美国自白派诗人Anne Sexton写的’This is something I would never find/ in a lovelier place, my dear, / although your fear is anyone’s fear,/ like an invisible veil between us all…’
“写作的女人有太多幻觉!那些恍惚和征兆\就像循环,就像孩童和岛屿,都不足够……” Anne Sexton如是说。后来她自杀了。美国自白派诗人的四大巨头死了仨,不知道是不是过多的自白容易导致自我怀疑,而精神无法解释如此多的自多怀疑。就像爱就是自我解构一样。写诗就是在爱,是诗人的内心与诗作相爱的过程。是创造。从无到有。在解构的同时也在建构。
后来我们去了一家新开没多久的酒吧。它掩在众多小门脸里,很容易被忽视。音乐若有若无,后来开始放起了英文老歌。日式的小居酒屋,设计倒是中式四合院式的,有个小小的露天过道,可以坐着或者站着抽烟。能看到星星。月亮从周围的平房上升起来。德国有很多很好的咖啡馆和酒吧,还有全世界最有名的迪厅,但没有一家像这里的四合院似的酒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北京是无法替代的。记得我有个移民到加拿大的朋友,也是北京部队大院儿的男孩,有回回北京我们见面,约的那一天正好有雾霾,他坐公共汽车穿霾而来,喝了一杯啤酒后盯着夜色若有所思地说,其实北京还是无法被替代的,北京有北京的好。当然我无法理解,现在我明白了。
我点了一杯山琦,在德国一年多我都没喝过威士忌。这款酒也被台湾人炒火了,变得一瓶难求。酒来了,盛在方杯里,里面放了一块方形的冰块。一口下去我就醉了。似乎一切都非常完美。其实在北京的酒吧我轻易不喝烈酒,太容易喝到假酒了。记得有一次我在一家看演出的地方喝了一杯酒,没多久就在马路边吐了。红酒要安全得多,基本没有人造假。
北京一夜过得很快,时间嗖嗖的,一下子就到了凌晨二点。凌晨的鼓楼东大街也没什么人,就连出租车都少了很多。北京的夏夜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冷清,让我恍惚觉得真的是经济危机了。
许多个游完泳的晚上,我步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响,槐树叶温柔地在风中摇晃,路灯昏黄的光透过浓密的树荫洒下来,此时我想张开双臂,就像《刺激1995》又名《肖申克的救赎》里的那样,在大雨中用力地张开双臂,拥抱自由,拥抱生活。我心中充满了少年心绪,这些敏感的、多情的、美好的情感一直隐藏在我心中,并未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
那些心碎的时刻像钻石,在记忆里闪闪发光。成长没有让心变得麻木,它只是更坚强了。
(摄影:Shang L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