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蜡烛洗澡
春树
大部分时候我感到羞耻
我遇到的都是多差劲的男人呵
就别把我们的合影
拿出来一看再看了
月圆的晚上
容易想到缪斯
想到家暴
想到有过短暂情史的
长发蓝眼睛
我们互抽对方大嘴巴
在酒店的床上翻滚
洒落一地烟灰
真是个意外之夜
久违的疯狂
不做爱只接吻
当然他必须消失
他懂,于是先走了
留下一趟短途旅行和一篇小说
无法信任那些说谎的人
同时也不原谅自己
对生活的不满
造就了我的美丽
摩拳擦掌想到这些
想到老金斯堡的“内心暴跳如雷”和“窗外的杂种还是挺多的”
揪落红玫瑰花瓣
在男人的阳具插入之前
我们把玫瑰花瓣放进阴道
出生于1983年的春树,大约在2000年前后,开启了自己的诗人生涯。
我认识她要更早一些,应该是在1998年,她还在读初中,时常涂鸦一些诗歌习作。2001年,春树到当时先锋诗歌的聚集地“诗江湖”论坛发表诗歌时,已经写得很成型了。算起来,也有了15年诗龄。
15年诗龄,证明她在诗歌中展现的一切天赋都足够坚固、可被信赖。春树既有纯粹的,几乎不含任何杂质的诗心;又有天然的,无需被后天塑造的,源于心灵本身的现代性。能同时具备这两点,再加上她的才华,至少在我对诗歌的理解中,她在过去10年,体现出了汉语诗歌中最好的诗歌意识。或者说,她写出了我理想中的诗歌,写出了我想象中的,但我自己并未能完全实践和实现的诗歌。我以为,春树当得起比她现在所收获的所有赞美都更热烈的赞美。她是汉语诗歌中非常重要的诗人,但这重要性远远没有被真正凸显。
2000年,我和当时的伙伴们,创办了《下半身》诗歌杂志,提出了“下半身诗歌写作”,这一后来被极度妖魔化的诗歌主张。时至今日,仍然有人认为,这种诗学主张只是我当时进入诗歌界的一种策略性的,用以引发关注的一种方式。当然不是这样,我们当时确实想象到了,并且在实践一种新的诗歌,一种更本质,更直接的诗歌,源自心灵最真实最单纯的跳动,有身体感的诗歌。它是本真的、自我的、天然的、原创的,不被拘泥于文明之教养,无需文化之矫饰,抒情之夸大,亦不被理性完全驯服。本质之诗,即是天真之诗,是天然之真,因真实而抵达本质。
我并不认为我自己实现了这样的诗歌想象。我常常觉得自己缺乏那种更天然的本质。我依然是被文化和文明规训出来的诗人,提出那样的诗歌主张,也是基于头脑,基于我对诗歌的理解,基于文化。所以我在诗歌中对天然和本质的实现,带有反抗性,未必完全是从身体里、心灵里直接流溢出来的。我对现代性的强调,亦是基于这种理性、这种理解,而并非是那种天生就纯然现代的诗人。也因此,我最终要求自己成为一个更复杂和更综合的诗人(这当然也同样是因为我不能抵抗众多美学实践的诱惑和文学史的野心)。
而比我小7岁的春树则不然,15年的写作,她有一颗几乎从未有丝毫改变迹象的,单纯、天真的诗心。在她的诗歌中,看不到任何一点功利、世故、取巧、伪饰、迎合。这是一种罕见的纯粹,把心灵直接摊开就是诗的那种纯粹,诗歌的过程就是心跳的过程:
我肯定我是抽多了
在厕所里肮脏的大便味道中
我忍不住伏下身
眼含泪花哽咽欲吐
就像我某些时候一模一样
一点儿也不美
——《一日》
大部分时候我感到羞耻
我遇到的都是多差劲的男人呵
就别把我们的合影
拿出来一看再看了
……
……
无法信任那些说谎的人
同时也不原谅自己
对生活的不满
造就了我的美丽
摩拳擦掌想到这些
想到老金斯堡的“内心暴跳如雷”和“窗外的杂种还是挺多的”
揪落红玫瑰花瓣
在男人的阳具插入之前
我们把玫瑰花瓣放进阴道
——《点燃蜡烛洗澡》
这两首诗,前一首写于2001年,春树刚刚开始写诗,正是最勇敢热烈的时候。后一首是我在这篇文章中推荐的诗,写于2011年,这时的春树,经历了漫长的,混乱与无畏的青春,有了生活赋予的,必然的沧桑,但依然勇敢和热烈。当然,“勇敢”一词只是对于阅读者而言,作为诗人的春树,她只是忠实于心灵,写出了她想写的。从2001到2011,中间是10年,春树依然是最初的春树。有一句很俗的话,叫“不忘初心”,对于春树来说,没有什么初不初,忘不忘,生来就是此心,此生皆是此心,此心真实而透明,因有此心,她自可一往无前。
把2001年的春树,和现在的春树放在一起阅读时,我有些惊讶于,春树几乎没有什么呀呀学语的诗歌过程(她初中时的涂鸦除外),一出手就已成熟,《一日》中,从语言到精神,无不直达本质,“一点儿也不美”——就是哽咽欲吐时的心灵!“大部分时候我感到羞耻,我遇到的都是多差劲的男人呵”——就是深夜独处时的心灵!
诗人当然要有心跳,但还要看是怎样的心跳。春树的诗心,不仅是透明的纯粹,还是一种强烈的,充满生命弹跳力的纯粹。她始终是一个偏执于青春体验的诗人,对于生命的青春热烈有最高的向往。青春、热情、自由、无畏——几乎是春树的宗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其实是一个有着生命价值观的诗人,这是她纯粹的根基,是她15年来诗心不变的源泉。
我引用的这两首诗,其精神底色都是基于热烈,因对青春与生命的热爱而形成的热烈。尤其是在《点燃蜡烛洗澡》中,这种热烈几乎是跳跃的,马不停蹄的,涡轮般旋转的。从一个不堪的,翻看往日合影时产生的念头开始,“大部分时候我感到羞耻,我遇到的都是多差劲的男人呵,就别把我们的合影,拿出来一看再看了。”一跃而入更多纷乱的念头、回忆,并且迅速进入了一段具体的叙述:
月圆的晚上
容易想到缪斯
想到家暴
想到有过短暂情史的
长发蓝眼睛
我们互抽对方大嘴巴
在酒店的床上翻滚
洒落一地烟灰
真是个意外之夜
久违的疯狂
不做爱只接吻
当然他必须消失
他懂,于是先走了
留下一趟短途旅行和一篇小说
从全诗起句的感慨,到纷杂的联想,再到一段具体往事的回忆叙述,弹跳着前进,能读出砰砰的心跳。紧接着又是感慨,“无法信任那些说谎的人,同时也不原谅自己,对生活的不满,造就了我的美丽。”如果换一个诗人的话,也许就到“造成了我的美丽”,就是一个完整的,意味深长的结尾。但春树不要这种意味深长,她是更直接的诗人,有自己的逻辑,基于心跳的逻辑。写到这里时,她的心跳仿佛才刚刚开始,更有力的心才刚刚被捂热,她甚至“摩拳擦掌”起来:
摩拳擦掌想到这些
想到老金斯堡的“内心暴跳如雷”和“窗外的杂种还是挺多的”
这两句诗我以为是全诗中最精彩的,也是最能体现春树心跳感的诗句。“摩拳擦掌”这个动作用得特别形象。作为阅读者,我根本无法想象,她在这里会用“摩拳擦掌”这个词。有些怪,有些意外的突兀,但觉得特别真实,能想象她心里有只小兽在奔突,特别有身体感。她想到了金斯堡的两句诗,在这里也起到了同样突兀而又生动的效果,“内心暴跳如雷”,“窗外的杂种还挺多的”,这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在诗歌中引用他人的诗句,金斯堡的诗句,与她彼时的内心,有着精神深处的奇妙吻合。情感意境炽热至此,所以春树当然可以往更更狠、更决绝、更酷的范儿里再推进一把:
揪落红玫瑰花瓣
在男人的阳具插入之前
我们把玫瑰花瓣放进阴道
一个诗人在写了10年的诗之后,她的精神居然丝毫未被磨损,依然有激越奔腾之感,而这种激越奔腾,又纯然是本质的,天然的,身体的,并未被伪饰和放大,这就是有真实灵魂的诗人。什么是灵魂?会跳动的心灵就是灵魂。什么是高贵的灵魂,始终热烈,永不丧失自我,就是高贵。我不知道春树的这种基于青春崇拜的热烈情感会保持多久,如果有一天,她已白发苍苍,仍然有如此单纯而热烈的心跳,她就会被证明是拥有伟大灵魂的诗人。
春树的语言天然是口语,这并非来自后天的美学选择,她不需要这个选择,作为一个追求生命意志的诗人,追求自由灵魂的诗人,崇尚青春的诗人,唯有自由的、流淌的口语,能安放她不断跳跃的心:
那是一片绿色
白衬衫的少年站在麦田中
没有痛苦只有忧伤
我诅咒这该死的忧伤
恰恰相反
只有痛苦能安慰我
是否需要苍穹
飞向宇宙
宇宙太空
太大
太远
像刚被洒过水的街道
一会儿就干
我们像街道也像水
这些都不重要
一切都会消失
这些也不重要
——《苍穹》
不仅仅是这种恨不得“需要苍穹”的,“需要宇宙”的,“宇宙太空,太大,又太远”的热烈,春树的可贵之处在于,她本能的可以让诗歌起飞又降落,这首《苍穹》如同一次精彩的滑翔。强烈的起飞,华丽的转身:“像被刚洒过水的街道,一会就干,我们像街道也像水。”然后稳稳的落下:
这些都不重要
一切都会消失
这些也不重要
情感因饱满而欲飞,但又有诚实的本能,这诚实的本能使她能总能降落于真实。这种品质,之于诗歌,是最好的天赋。所以我说,春树是天然的诗人。因纯粹而天然,又因这种天然而直接具备了现代感,无需被文化和美学教育而直接拥有的那种现代感。
2001年,当春树开始在诗江湖论坛发表诗歌时,正是“下半身诗歌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诗江湖论坛”是我和其他“下半身”同人们的主场,春树自然也被认为是“下半身诗人”中的一员。但我想说,春树才真正的,从骨子里呈现了“下半身诗歌”所试图实现而并未完全实现的美学价值。她无需向我那样高呼口号前行,她生来就是。无论从语言上,还是精神上。她更无畏,更向往自由,更纯粹,也更诚实。她是她自己,年轻而富有力量。
一度,我曾经对她诗歌中的青春崇拜颇多质疑。在我看来,一个诗人不可能永远活在青春中。而对“青春写作”的怀疑,也几乎是诗坛的共识。但当春树写了15年,仍然始终如一时,我意识到,春树的写作,并非是我们想象中脆弱的“青春写作”。她没有青春写作者滥情、自恋的毛病,从一开始,她就具备了现代艺术的自觉和成熟度。青春是她的价值观,她发自内心的认可那种属于青春的热烈、激情与无畏,这使她坦率和真诚。青春总会消逝,但价值观却未必。
有一次,2004年吧,在挪威的一个小城。我和尹丽川、春树都被邀请去参加一个文化交流活动。在交流中,春树突然站起来说,“我最崇拜解放军,我特别想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我当时觉得,她怎么能这么幼稚?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么幼稚的话?作为一个内心深处把自己定义成高端精英范儿的诗人,我无法理解,只能将此归咎为春树这孩子还是年龄太小了,又容易激动,脱口而出。
时隔多年,我在春树的诗集中读到了这样的诗句:
建筑工人、铁路工人
就是些这样的词
给你幻想
更不用提穿军装的小战士
他们在你心中
代表的是
你已逝的童年
和无论怎样拼命努力
也得不到的父爱
——《这是你自己创造的》
谜底这才揭晓。春树的父亲是一名军官,她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高二就辍学不读,怀揣一颗永不安分的心,混迹于摇滚、朋克和诗歌的场合。过早离开了学校的教育,使她远没有学会世故,学会光滑得体的发言,学会察言观色,说正确和漂亮的话。她只是说出了她心里的话。她喜欢解放军战士,喜欢听军歌,不仅仅是喜欢其中的青春感和力量感,更因为父亲是军人,这是一种血缘和血脉的联系;她曾经热烈的讴歌北京的长安街——并不是被社会赋予了更多意义的长安街,而是她父亲走了二十几年的长安街:
弟弟说:爸,长安街到了
好好看看吧
这就是你走了二十多年的长安街
我坐在弟弟和爸爸中间
差点哭出来
我这才知道
为什么我喜欢长安街
车缓缓经过军事博物馆
经过中南海的红墙
经过新华门
爸爸已经小成了一盒骨灰
坐在我们中间
……
……
怎么也写不好你
你这个农民的儿子
我也生在农村
我也是个农民的儿子
我给你放了一晚上的军歌
嚎啕大哭——
那也都是我喜欢的
2012,3,3
——《上午,经过长安街》